武漢肺炎(COVID-19,又稱「新冠肺炎」)疫情爆發後,人們對於它的病理樣態、治療方案、疫情發展預測等資訊了解有限,遂渴望透過若干已知的敘事邏輯加以推論,以求降低對不確定性的不安。此時,首先浮上檯面的就是2003年的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(SARS)。
尤其本波疫情初期有相當程度的敘事元素,如中國隱匿疫情、低報確診人數,實際情況更令人驚駭、病源來自野生動物等,都與SARS雷同,因而在很短時間內便喚起人們對SARS的記憶,並引發社會恐慌。曾有過抗SARS經驗的地區,如當年確診病例數偏高的台灣、香港、新加坡,反應特別強烈,各界更多以SARS經驗來評估疫情的可能走向,以及經濟受衝擊程度。目前看來,以SARS來類比武漢肺炎疫情固然有其不足之處,卻是情有可原的事。畢竟,人腦向來高度重視敘事(無論是否是事實),以便合理化正在採取的相關行動。一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席勒(Robert J. Shiller)提出的「敘事經濟學」(Narrative Economics)概念。
敘事會影響人類行為
簡單地說,敘事經濟學是嘗試分析人們之間敘事的傳播與經濟波動的關係,也就是為了解經濟波動,而研究歷史上及當前流行的敘事/故事的傳播與動態,以及其如何隨著時間而變化等。故事激起行動的動機,並與感覺深處的價值觀和經濟活動連接起來。當一個生動且流行的敘事瘋傳,其產生的經濟影響會蔓延很遠,甚至遍布全球。像是1929至1933年大蕭條(Great Depression)、2007至2009年間所謂的經濟「大衰退」(Great Recession),乃至於今天充滿爭議的政治經濟情勢,皆深受各自時代流行的敘事所影響。
雖然目前尚未有對照實驗證明,敘事的變化會引起經濟波動,也無法輕易證明敘事變化與經濟後果,不見得總是有了結果才有敘事的反向因果關係。但市場行銷、新聞、教育、健康等諸多領域的對照實驗顯示,人們對敘事的確會有強烈反應。
基本上,敘事要廣泛傳播才會有經濟影響(Economically Relevant),像是重大事件、前所未聞的新奇事件(如當前的肺炎病毒),都容易擴散與蔓延;也有些敘事不會過時,並在每個新時代重新出現(如技術進步帶給人們的希望與恐懼)。
金融海嘯的敘事演進
就拿2008年金融海嘯來說,敘事的開端就在於2007年北岩銀行(Northern Rock Bank)發生擠兌,它勾起不少人記憶裡的畫面──恐慌的存戶憤怒地集結在大門緊鎖的銀行外。
由於19世紀有關銀行擠兌的故事,都是金融危機的同義詞,致使北岩銀行的情形引起國際間的不安。於是,當2008年美國的華盛頓互惠銀行(Washington Mutual Bank)發生擠兌、歷史悠久的貨幣基金Reserve Primary Fund爆出贖回潮時,美國政府便不尋常地為其所有貨幣市場基金擔保1年,用意就是要防止銀行擠兌的老故事重演。
約莫同一時期,隨著數位科技迅速發展,如2004至2007年間社群媒體Facebook與Twitter、影音平台YouTube、智慧型手機iPhone相繼問世,美國社會開始流傳著技術進步將引發失業潮的預言,使民眾擔心長期工作不穩,更讓部分缺乏職業技能或與科技較無關係的人們,留下沒有新工作機會的印象,也部分催化了之後「大衰退」敘事成形。接著,次貸風暴爆發、雷曼兄弟倒閉等一連串事件,重創美國經濟與金融市場、失業率居高不下,使經濟學家魯比尼(Nouriel Roubini)口中的「大衰退」應驗。
其實,從美國失業率來看,金融海嘯造成的經濟衰退不如1981至1982年時嚴重,但為何各界會接受「大衰退」發生的可能性?可能原因有三:一是2007至2009年間金融業的情形,與1929至1933年大蕭條的敘事較相符,特別是都有銀行大規模倒閉事件;二是2007至2009年美國S&P500指數從當時非常高的水準跌逾一半,但1981至1982年經濟雖然衰退,但至1982年美國股票市場價格並沒有跌破1980年的水準;三是2007至2009年美國民眾擔心失業,但1981至1982年美國民眾則關注嚴重的通膨問題。
另一種觀點是,各界認為「大衰退」即將出現,還與心理學家康納曼(Daniel Kahneman)與特沃斯基(Amos Tversky)提出的「代表性啟發」(Representativeness Heuristic)有關,也就是人們會從當前事件與記憶中若干代表性事件的相似性,來判斷時事。而大蕭條於歷史上赫赫有名,便容易在人們的腦海中被誇大。況且,權威人士的背書也會助長敘事的流行,像是2007至2009年間各國元首亦援引當時經濟情勢與大蕭條的相似之處,來合理化政府所推出的激勵措施。
COVID-19有敘事劇本可循?
那麼,從敘事角度來看COVID-19疫情,又會得出什麼樣的經濟預測呢?誠如前述,由於敘事元素雷同、距今時間較近,使各界在疫情爆發初期,最先聯想到的就是SARS疫情,甚至有專家推論此次經濟復甦樣態將與2003年相同,即在疫情受控後,報復性消費出籠、各部門迅速復原,使經濟呈現V型反轉。
豈料,COVID-19特性與SARS不同、傳播力也較大,確診病例與死亡人數更是遠高於SARS,使V型反轉的敘事劇本失靈,各界頓時因無前例可循而茫然失措。席勒指出,COVID-19疫情對金融市場來說是頗不尋常的事,因為幾乎沒有什麼事件是源於這麼重大的外部危機。更何況,早前各國還像局外人般「觀看」疫情在中國蔓延,卻沒人料到疫情會在極短時間內擴散至「全球大流行」(Pandemic)程度,並讓各國政府必須力搏苦撐,既要保住醫療體系不崩潰,又得端出各種紓困方案救經濟。
在SARS劇本不合用後,各界尋找敘事的方式大致分為兩個路徑:一是從預測疫情將持續多長時間著手;一是試圖了解疫情衝擊經濟的樣態。
首先,自從此次疫情確診病例與死亡人數爆增之後,坊間曾將1918年1月至1920年12月間爆發、曾造成5億人感染的西班牙流感(Spanish Flu)與COVID-19疫情加以類比。但兩者的敘事仍有不同之處,前者發生在第一次大戰停戰協定之前,討論疫情的高峰約在1918年10月,其後停戰協定於11月簽署,這段期間的主要敘事是戰爭,而目前人們談論的重心是病毒,且那時經濟雖有衰退,但股市沒有大跌。
再者,就經濟影響方面,有輿論將1929至1933年大蕭條與COVID-19疫情可能造成的經濟衝擊做比較,但兩者的本質仍有不同。對於大蕭條,人們可追溯出一種好日子已逝的悲觀說法;COVID-19疫情蔓延卻是一種實際的經驗,各國相繼實施諸如邊境封鎖、居家令、社交距離、配戴口罩……等各項非藥物干預措施(NPIs),致力減緩病毒傳播的同時,卻使人流、物流被迫中斷,多數經濟活動急凍(Sudden Stop),人們更為可能失業或面臨高醫療費用而擔憂;大蕭條時,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說沒有蝗蟲疫情(No Plague of Locusts),意思是沒有摩西(Moses)時代蝗蟲大軍來吃盡埃及糧食的災難,但這次有真正的病毒之災。
此外,在近年的經濟危機中,各國央行可以合作振興經濟,以支撐信心,但現在全球利率長期偏低已久,彈藥幾近用盡。有專家更擔心在當前低利率環境下,本次疫情或將使經濟陷入長期停滯。惟就敘事的角度來說,現在的焦點不是長期停滯,而是COVID-19;目前的低利率雖是害怕的印記,但真正害怕的也是病毒。
席勒坦言這次是雙流行疫情(Co-epidemic),一個是COVID-19,一個是對經濟的信心與展望的敘事傳染。更麻煩的是,有關COVID-19的經濟敘事還未具體成形。易言之,本次疫情對經濟的動態影響有多大,尚難定論,惟一可知的是,目前仍處於風險時刻。
(本文參考資料:Shiller, R. J. 2019. Narrative Economics,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:New Jersey.)